----张卫洲诗歌散文
这个上午,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风,于是,风便成了思维的一个引子,让我在这个有风的季节开始回想那个村庄。
外婆家的村庄位于省城和县城的中间点,笔直的铁路和宽敞的国道从村东的田野划过,形成了沿海和内地在地理意义上的分界线。一条经常被风吹的干硬的小路把村庄和一个不知名的小站连接在了一起,当年,母亲就是从这里背着行李走出了村子并与在县城工作的父亲结识。在那个狂热的年代,儿女情长是无暇顾及的,父亲和母亲亦不例外,哥哥在生下来后不久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在外婆的照料下,哥哥和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舅一块儿长大,并在村子里读了小学直至后来考取了县城的中学。后来,姐姐和我依旧遵循着这个亲情定势,在村庄里长大然后到县城读书,于是,数不清的车票、寂寥的小站和风中的村庄便成了我们童年记忆中一道共同的风景。
北方的天空多风,所以关于村庄的记忆总是和风有关。村庄就座落在田野里,村前村后都是麦田,那一垄一垄的麦田,在记忆里总是青翠一片。天灰蒙蒙的,麦田上的风毫无阻拦地从村北刮到村南,漫卷的尘土夹杂着纸屑和杂草在麦田上不时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旋风。背着风迷起双眼,远处如水墨般剪影的村庄就坐在风里。那是一片绿意纵横的村庄,高大的白杨枝繁叶茂,密密匝匝地将村庄围了起来,村外的野风是可以从树缝中穿过的,只是野性要被挡在村外,除了头顶上哗哗作响的杨树叶能让人感知它的存在外,剩下的就是低眉顺眼地将孩童手中的风车吹得呜呜直转了。
那是一条以族姓命名的巷子,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槐花儿的清香,一条狗,几头猪,一群鸡,或躺着晒太阳,或蹦着撒欢儿。一堵黄土夯就的土墙在孩子们的爬摸之下已经变得愈发低矮且光滑了,那骑在墙上手执柳条作快马加鞭状的顽童分明就是我麽?土墙尽头掩映在绿树中的蓝砖土坯房便是外婆的家了,一根雪白的尼龙绳斜斜地跨过院落,荡在空中,几件布衫搭在绳上随风摇曳着。外婆坐在院子里,面前堆放着外公从地里打回来的猪草,她右手握只青亮亮的菜刀,左手不停地驱赶着不听话的鸡仔们,喳喳地切草声和着风雨鸡鸣,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叶照在外婆的头顶,微风缭乱外婆稀疏花白的头发.......
外公读过很多书,在村子里算是数得着的文化人。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要数土改时分给的一幢二层阁楼了。那原本是地主家的书房,文革前里面一直有很多很多的书,说汗牛充栋可能有点过,然而哥哥和舅舅们常在铺满书本的地板上睡觉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外公从不信神鬼,门神和灶王爷在外婆家是从来见不到的,但每逢过年外公总忘不了要在阁楼的门口贴上一副对联,听哥哥说,顾宪成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关心”是贴得最多的。哥哥在这间屋子里得到了文学艺术的滋养,也用这里的书和外公建立了特殊的祖孙之间的感情,这种感情也感染了后来的我。可惜的是,在破四旧时这里的书大多被烧毁了,阁楼在大舅结婚时也被拆掉,拆下来的木质楼梯放在院子里,直到被我发现并形成残存至今的记忆。
外公在村子里是以固执和倔强著称的,但他又是个集体主义观念很强的人,在生产队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他在一起干活,因为别人一丝的懈怠和自私通常会招致他的一顿臭骂,尽管当时他连个小队长都不是。为此,外婆瞒着外公给别人说了不少的好话也赔了不少的不是,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才有所改变。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外公就很少再过问队里的事了,北方干旱少雨的天气和日渐低落的地下水位开始令他寝食不安,他把精力放在了南水北调的规划和设计上,当然,这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我的地理课本是外公手中最主要的工具书,其次就是一张破旧的地图以及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大小不一的纸块了。外公作学的态度非常认真,他给自己制定了严密的工作计划,做不完每天的功课是绝不吃饭和睡觉的,母亲和大舅因此担心他的身体,而在外婆看来,这总比让外公出去和别人吵架要好得多!外公呕心沥血的结果却是一厢情愿,手稿一次次被虔诚地寄往北京的大机关,又一次次被委婉地退了回来,就这样循环往复一直到病魔将他击倒。
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在五月的一个下午,我已经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即将离开这个工作了一年、距外婆家的村子很近的法庭。我把手头的工作做了个简单的交接后,便骑着摩托车匆匆地向外婆家驶去。外公高大的身躯被深深地藏在一只很旧的沙发里,严重的脑溢血后遗症已经束缚了他的手脚,我默默地蹲在外公面前,抚摸着他肿胀且有些发凉的手背,外公用呆滞的目光盯着我,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我不知道外公在说些什么,外公也不知道我能否听懂他的语言。一股清风透过窗棂,擦过我的耳际也拂在外公干瘪的脸上,我已经明白这是他可以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了。
与外婆道别后我骑车走进了村外的麦田。暮春的田野满目翠绿,绿的麦田,绿的树,绿的草,绿的村庄,一股暖暖的泥土的气息在绿色的田野中升腾着,那些草的香,野花的香,浓浓的,化也化不开。或许是眼前的美景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走着走着,我忽然落下了眼泪,以至滚涌的泪水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索性驻了车坐在了草上,想让自己成为青草的一部分。其实,草的秘密我一无所知,有关田野的事情更是无从知晓,我只是个不事稼穑的过客,我的思想甚至不能超过一根狗尾巴草。看看现在的田野吧!狗尾巴草到处都是,他们和那些灰灰菜、野苦蒿、蔴葚菜长在一起,伸着小尾巴似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风中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像在守望什么,等待什么,或是好奇地观察什么。秋后,狗尾巴草渐渐地干枯了,那小小的狗尾巴里,装着一粒粒的草籽,它们在风中落入泥土!乡下的孩子知道,狗尾巴草并没有死去,它们只是累了,想长长的睡一觉。就如同风逐渐穿过人的身体,吹走了黑发留下了白发,吹干了皮肤留下了皱纹,最后吹松了血肉,留下一把骨头。一个人就这样被风吹老了,这时候风为人指明了最终的去处——泥土。
三个月后,外公残烛般的生命被风吹逝。
六年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破土动工,设计中的引水渠将从外公耕作过的那片麦田穿过。
翌年,孤独的外公终将外婆也唤进了天国。
在一个风中夹带着雨丝的日子,我和哥哥驱车走进了村外的那片麦田,那一垄一垄的麦田仍是一片翠绿,风干的的野草伏在地上,有的已被风吹起,只是在风将它们吹起之前,生命的种子以被撒在了土中。我和哥哥伫立在外公和外婆的坟前,任风雨和着泪水将我们的眼角打湿。哥哥用洁白的手帕将墓碑上的尘泥拭去,外公的名字清晰可见.....这时我恍然明白那天外公想要和我说什么了,也突然理解了外公的专注和执拗。
原来,外公的名字叫“润田”。
(作者 张卫洲)